过有两天,冯老太太忽然跑到沈家来做客,当时全家正要吃晚饭,皆站起来招迎,沈家妈热情地邀她上桌,冯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:“太麻烦了!”
沈家妈笑道:“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!就怕侬嫌鄙粗茶淡饭不合胃口。”说话间,梁鹂已经搬来椅子。沈晓军起身把板凳挪挪松,往楼下灶披间去,打算再炖一盘鸡蛋羹。
冯老太太问:“宝珍呢?”张爱玉把盛好的一碗米饭摆她面前,笑着说:“宝珍上中班,要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。”
“当护士虽高尚,就是三班倒辛苦。”
“是啊!各行各业皆不容易。”沈家妈夹起一块肥厚的红烧带鱼放进她碗里:“侬吃呀!不要客气,当成在自家屋里一样。”
“不客气,我自己来。”冯老太太慢条斯理的一口饭,一口鱼肉慢慢嚼着,吐掉一根小刺,赞道:“烧得味道邪气非常浓郁!是晓军的手艺吧?”
“是额!我烧总烂糟糟的不成形,他烧出来,一块就是一块。”沈家妈又要替她挟:“好吃再来一块。”
冯老太太连忙阻止:“碗里还没吃了,我要吃自己会得挑的。嗳,人老了就想吃素!”一盘统共就四五块带鱼,她若吃两块,就感觉很过意不去。
沈家妈也不敢太殷勤,这些旧式的老太太最看重礼仪规范,像挟菜这样的事体或许就不欢喜,嫌弃别人筷子头腌臜,她问:“听说魏老先生回苏州老家祭祖去了?”
冯老太太点头,也晓得她话有它意,细声细气道:“我没有跟去,伊打算回去重新修坟立碑,要把台湾的妻儿名字刻上去,我也能理解,总算是后继有人…….”顿了顿,因为梁鹂悄悄往她碗里摆了一块带鱼,她温和地微笑,要挟还给梁鹂:“我吃过一块了,小囡长身体,不能怠慢。”
梁鹂捂住碗,笑嘻嘻地:“舅舅烧好后,我就吃过两块了。阿奶多吃些。”
冯老太太不好意思挟还回去,客气了两句,接着道:“我一同回去,人家问起来,当我面皆不自在…….嗳,最主要是这些天身体不大好,总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。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呢!”
沈家妈安慰她:“这把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呢!名字刻或不刻都是做给自己或世人看的,担的个虚名。保护好自己身体要紧。春夏交替易滋生疾病,侬要觉得哪里不适宜,我让宝珍替侬在瑞金医院挂个号,去好生检查检查。”
冯老太太笑道:“不劳麻烦,岁数大了,是这个样子!”说着沈晓军端了一盘金黄色的鸡蛋羹来,里面有三五只张口的蛤蜊,洒了芝麻油,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。
“哪里来的蛤蜊?”沈家妈问。
“孙师傅给了几只。”沈晓军把鸡蛋羹搁到冯老太太面前。冯老太太出乎意料的有了兴趣,她拿起调羹舀了几块捣碎拌饭,吃了两口,高兴地说:“这鸡蛋羹炖得嫩嫩的,手艺不俗,犹记小辰光时候在公馆里时,姆妈就欢喜这样捣饭喂我,热乎乎软糯糯,已经好些年数没有吃过了。”
沈晓军道:“下趟侬要吃就讲一声,便当来兮很方便,不过举手之劳的事体。”冯老太太摇头:“实在太麻烦了!”
梁鹂也有样学样舀鸡蛋羹捣饭,几人看她吃的香甜,都笑起来。
吃完了饭,张爱玉收拾碗筷,把剩菜能并则并,不能并的拨拨好,用塑料罩子笼住,等宝珍回来热热还可以吃。
沈家妈招呼冯老太太坐到沙发上,沏了龙井茶,又打开电视一起看渴望。梁鹂拎了书包要往阁楼上去,冯老太太招手叫她过来,从衣袋里掏出个丝绒盒子,微笑道:“我先生听说是阿鹂替我回的那封寻亲信,一定要送礼物表示感谢,我也觉得应该。侬可以打开看看,可欢喜呢?”
梁鹂打开盒盖,是一条金灿灿的项链,吊坠是个小金佛。她晓得金子很贵,有些无措的看向沈家妈,沈家妈连忙拒绝:“就一封信,这太贵重了!伊个小人,哪里受不起!”
冯老太太笑道:“没什么受不起!他在台湾过得很旺,这趟回来,腰间皮带里面皆是金首饰和美元,回去也是全部送给亲戚,给阿鹂这个不过随便戴戴罢了。”
沈家妈见她虽说的轻描淡写,但给意坚决,再拒倒驳了好意,叫阿鹂道谢,收了下来。
冯老太太又坐了会儿,告辞要回去,沈晓军讲弄堂里光线昏暗,她行走又不便,便披了件外套送她一直到家门口。
“这真是天上掉馅饼。我看阿鹂的手掌线,就晓得她有财运。”沈家妈和张爱玉凑近打量那金项链,把吊坠在手里掂掂:“这个重,值些铜钿。”
“链子也不细,是水波纹,最时兴的,我在老凤祥里看到过。”张爱玉朝梁鹂笑道:“借把舅妈戴两天好么?我买巧克力给侬吃。”
“好!”梁鹂大方的答应了,在她眼里,巧克力比金项链要诱惑多啦。
不过隔了三天是个周末,一大早,梁鹂还在困懒觉,就听得救护车呜哇呜哇在远处吵个不停,揉揉眼睛坐起来,下床跑到阳台,一股子清凉的空气直往身上扑,望见街坊邻居皆往弄堂口方向奔,沈家妈也不在,小姨把被子蒙到脸上,她走出门下楼,恰遇见陈宏森:“出什么事啦?”
陈宏森道:“听说有人死在房里了。”
“是谁呀?”梁鹂有些害怕的站住脚。
“不知道,你胆小就不要去,我回来讲给你听!”
听这话她倒不乐意了:“谁说我胆小,我可是新疆回来的,请叫我梁大胆!”
陈宏森咧起嘴嘲笑,梁鹂“哼”一声,蹭蹭偏跑到他前面,挤过簇堆的人群,顿时呆住了,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一副担架从楼道里走出来,架子上躺了个人,身型纤瘦,用白布严密地覆盖住,抬担架的一人没注意低陷的阴井盖,一脚踩下去,趔趄了一下,从白布底滑落出缠裹过的三寸金莲,小小尖尖的一只,穿着鲜红的缎面绣花鞋,鞋头绣着一对鸳鸯,以缠绵的姿势交颈。是她好些次在阳台时,看见从对面老虎窗伸出来,晾晒在青黑的细排瓦片上,光线层次交叠出老时光的魅影,冉冉消逝在碧空晴天和阵阵鸽哨的颤鸣中。
梁鹂听见有人交头接耳:“是送奶工发现的,见门口还摆着昨天中晌送来的爱心餐,被猫吃到一半,不是人吃的。他就敲门也无人应答,就报了公安局,警察来后又叫救护车,是脑溢血,躺在床上没有呼吸,但神色是安祥的。”
有人讲:“作孽,老头子才回来相认,好日节刚要开始,人就没了。”
还有人讲:“这样也好,一记头过去,没有受罪。”
梁鹂觉得有人拉她的手,回头看是陈宏森,才要说话,目光却穿过众人的空隙,竟见冯老太太远远站在那里,仍穿着枣红旗袍,珠白绒线开衫,她的脸却变了,没有皱纹和老年斑,没有沧桑和落寞,是黑白照片里年轻的模样,扎着两条长辫子,嘴角挑起,眼底溢满乌浓浓的笑意,抬起手朝她招了招,再见了!转身往弄堂深处走去,很快就影踪消逝。
陈宏森扭头大叫:“阿婆,阿鹂昏过去了!”
你才昏过去,梁鹂栽倒他身上时,还不忘驳一嗓子。
她这场病生有一段时间,没有精气神,总晕沉沉地,沈阿婆甚至晚上拿了她的衣裳在弄堂里来回走着叫魂。
待终于彻底康复后,陈宏森和乔宇参加了小升初的考试,陈宏森考上卢湾中学。
乔宇则去了清华中学,一所普通极了的学校。